第(3/3)页 小刘笑着点点头,在屋里摘下了伪装,环顾四周。 老宅八仙桌上堆着从旧货市场淘来的搪瓷缸、竹壳暖水瓶,窗台上晾着昨夜洗的碎花枕巾。 张太太取出桂花酒酿元宵摆在餐桌上:“那会子张姑娘也住这屋,半夜打字机咔哒响,吵得我麻将都打错牌哩!“ “刘小姐,一起吃一点吧?” “不了不了,谢谢!我早晨吃好了过来的。” 张太太热情得很,当即请她坐下,也不忙着自己吃饭,絮絮叨叨地讲起了张纯如当年在这里和慰安妇幸存者的访谈实况。 刘伊妃扶了扶黑框眼镜,一笔一画地开始记叙。 从这个鼻尖嗅着酒酿元宵香气的酷暑早晨,她正式走进这座风雨起苍黄的城市。 晨雾未散的金陵图书馆前,梧桐叶滤下的光斑在石阶上跳跃。 小刘踩着露水踏进特藏室,素色衬衫被窗棂切割成斑马纹。 管理员老周推来移动梯,金属滚轮碾过柚木地板的声响,惊醒了沉睡的尘埃。 “你好刘小姐,剧组打过招呼了,你可以待到中午,暂时没人过来。” 他指着临窗的榆木桌:“这里就大概是当年张女士的座位,她在这里查了一周的资料。” “谢谢,添麻烦了。” 老周笑着端来一杯雨花茶:“不客气,我是金陵人,说什么都要支持的。” 刘伊妃安静地坐下,微缩胶片机嗡鸣着吐出1937年的《纽约时报》。 她摘下半边口罩,当1937年12月13日的头条浮现时,指尖悬在受难者照片上方三寸,像给旧时光行注目礼。 中午,遇难同胞纪念馆。 刘伊妃蹲坐在万人坑遗址前临摹幸存者证言,鹅卵石小径将牛仔布料的膝头磨出淡青印痕。 她在体验张纯如当年的心绪,不觉间泪水将笔记本上的小楷晕染成水墨痕迹。 纪念馆的白墙将阳光折射成珍珠色,洒在她临摹证词的本子上。 忽有穿中山装的老先生驻杖而立:“姑娘,‘卅’字要这样写——。” 他枯枝般的手在虚空中比划旧式笔顺。 小姑娘抬头,巧笑嫣然:“谢谢伯伯。” 写着写着,泪水突然在“母亲寻子”的段落晕开,将墨迹洇成江心洲的轮廓。 不知道是不是已经彻底代入了张纯如,还是酷暑炙人,刘伊妃只觉得金陵的一切都那么暖心,即便在这样肃杀的纪念馆中。 下午,浦口火车站。 热浪渐渐散去,蒸汽在月台铁轨上织出薄纱。 刘伊妃立在褪色的“天下为公”标语前,口罩上方露出的丹凤眼让卖糕阿婆看得怔忡。 竹蒸笼揭开的刹那,梅花糕的甜香裹着桂花蜜流淌。 “阿婆,请多撒些松子仁。” 刘伊妃记得张纯如笔记中,初到金陵在火车站下车,就是拿这一样小吃果腹。 她要尝一尝,再带一些回去。 阿婆颤巍巍多添了勺糖渍金桔,望着眼前那截瓷白的脖颈和鸦色的如瀑秀发:“小姑娘是淮阴人吗?” “是,能听出来吗?” “像的。” 刘伊妃笑着跟她道别。 看着小刘远走的窈窕背影,老眼还未曾昏花太过的阿婆这才记起,这不是孙女床头贴的小龙女吗? 却见买糕人已走向暮色中的绿皮火车。 下午四点,刘伊妃来到今天的最后一站,牛首山。 这也是张纯如在金陵的最后一站。 经历了幸存者的访谈、金陵图书馆的资料收录、遇难同胞纪念馆的含泪走访,在离开金陵之前,她来了一趟牛首山。 秋栖霞,春牛首。 八月的牛首山尚未染上秋色,满山苍翠浸在琥珀色的斜阳里。 刘伊妃踩着青石台阶缓步而上,素色衬衫被山风鼓起温柔的弧度,裤脚沾着几星金陵图书馆带来出来的旧书尘。 她摘下口罩,露出被汗水浸润的瓷白面容,俏皮的马尾随着步履轻晃,发梢扫过脖颈时惊起细碎流光。 小姑娘心里微憾,这么美的景色,要是他也在、也能看到就好了。 山色入怀,她沿着野湖兜兜转转。 湖畔的芦苇荡漾成翡翠色的波浪,几只蜻蜓掠过水面,点开层层叠叠的金色涟漪。 刘伊妃蹲在栈桥边,指尖轻触睡莲叶上的水珠,凉意顺着腕骨爬上心尖。 远处古刹飞檐下的铜铃叮咚,惊起白鹭掠过她仰望的眉眼——这一瞬被山间清风拓印成诗。 她记起了张纯如手记里的只言片语,往深处走了走,想摘些花草回去给她聊作抚慰。 起身时裤脚扫过丛野雏菊,刘伊妃俯身去扶那些摇晃的白色小伞,蓦然看见一座石碑半掩在花丛后。 “先母曾文秀之墓”七个字蓦然撞入眼帘。 曾文秀? 记忆如湖面碎光般闪烁,这三个字瞬间惊得她指尖悬在碑前寸许! 刘伊妃怎么也不会忘记,路宽在水磨镇车祸后被送到华西医院,在病床上昏迷呓语时喊出的那三个名字。 曾文秀、刘伊妃、黄亦玫。 彼时因他大病初愈,小刘没有刨根问底的想法,但也曾疑惑他怎么在梦里喊自己电影中的角色名。 可在这金陵的深山中,这个名字又一次如此突兀地映入眼帘! 是巧合吗? 小姑娘怔怔地和墓碑瓷砖照片上的温婉妇人隔世相望。 她梳着旧式波纹短发,约莫三十五六岁的年龄,额角碎发被风拂成温柔的弧度,月白色斜襟衫领口别着珍珠纽扣。 眼底流转着暖意,眼尾微微下垂的弧度,让人想起总为调皮孩童留门的母亲。 永远含着三分慈爱七分包容。 刘伊妃默然了半晌才自嘲式地“嘁”了声,中国人重名的也太多了吧? 不奇怪。 何况他是从小在茅山长大的孤儿,怎么会和百公里外的深山野湖边的墓碑扯上关系呢? 她顺带扫视了一眼,周边的杂草很少,应当是附近人家的亲属埋葬在此吧。 任凭再大的脑洞,刘伊妃也无法在两者间建立逻辑上的关联。 倒是可以回去跟他聊一聊这桩趣事,世界之大真的无巧不有呢。 既来之,则安之。 暮色渐起,山风裹挟着桂花香拂过她的发梢,远处传来归鸟的啼鸣。 刘伊妃将刚刚摘下的野蔷薇和雏菊分出了些,静静地摆在墓碑前,随即准备离开。 一连几日,这位为角色准备了几乎近一年的年轻女演员,用自己的脚步丈量了整座金陵城。 挹江门墙根湿滑的青苔,中山码头呼啸的江风,清凉山脚下最后的安全区。 暮色里最后一班轮渡鸣笛起航,江鸥掠过中山码头残缺的“天下为公”标语,像历史长卷里未干的墨点。 明城墙下,当纤瘦身影被路灯拉长投射在斑驳弹孔墙上时,她突然驻足,模仿张纯如举起右手虚按墙面,指节因用力而发白。 褪去“神仙姐姐”的柔光滤镜,此刻的刘伊妃眼底沉淀着金陵城的厚重。 她知道,当明天开机的镜头对准自己额角新生的一根白发时,那便是最动人的妆造—— 自己终于和1995年的张纯如融为一体。 2006年7月31号的晚上,文青少女刘伊妃在自己的博客上,为金陵体验之旅画上句号,写下了开拍前的最后一段博文: 原以为要演的是历史苦难,却在馄饨摊的烟火里懂了张纯如的执念。 那些惨痛的数字背后,是会在雨夜给邻居送伞的阿婆,是硬塞茶叶蛋的民工,是活在市井褶皱里的千万个具体的人。 表演不再是模仿某个动作和神态,而是把秦淮河的月光装进镜头,替那段不能言说的岁月开口。 (本章完) 第(3/3)页